谈话后，两人之间也陷入了一种尴尬至极的气氛。詹悦自己玩儿去了，黎昕终于得到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。
夜幕渐深，黎昕在山庄里四处溜达，最后在人工湖边的一座小屋旁停下。
这座小屋是黎昕在山庄里唯一喜欢的部分，安静，人迹罕至，不会有任何人过来打扰。
黎昕不由得想起和小黎一起，在福利院里的生活。
他们在的那间福利院没有名气，规模不大，很少有想要领养的人来。志愿者更是从来没有见过。偶尔有人来领养，也喜欢更小的，三岁以下的，或者是刚出生的。福利院里来了陌生人，都知道是离开这里的机会，孩子们会一拥而上，展示自己。黎昕和小黎都去试过几次，只是从来没有得到过领养人的青睐。
久而久之，他们便很少再做尝试。
在黎昕的记忆里，福利院的天空永远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色。
一屋子十几二十个孩子，通常只有一两个阿姨在照顾。黎昕记得他的同伴很大一部分都有先天性疾病，万幸他和小黎虽然孤僻，至少是健康的。
阿姨喜欢“听话”的孩子，比如那种被绳子拴在房间里，一整天可以一动不动的那种。黎昕和小黎自打记事，阿姨告诉他们是兄弟。血浓于水，向来比旁人亲密一些。也因此，他们两个有自己的小算盘，是整个福利院里最不听话的。
在福利院，饭是从来吃不饱的。最常吃的是粥，稀得像水，里面漂着几篇菜叶子。没有合理分配，年龄大的，会抢的，吃到的就多。偶尔有人捐些破旧的东西来，都要靠抢。黎昕有一次抢到一双鞋底掉了三分之一的旅游鞋，高兴了一个月，那次他甚至还帮小黎抢到了一件破烂但完全能穿又暖和的棉袄。两个人高兴极了，约定好换着穿，晚上压在被子上盖着，温暖得像妈妈的怀抱。
黎昕还记得，自己有一次发高烧，阿姨敷衍地喂他吃了几颗药片，就让他躺在大通铺上。小黎不在身边，整个屋子里空旷得可怕。
那时黎昕以为自己要死了，浑身疼，手软腿软，又饿又冷，喉咙干得发痛。他太绝望了，眼泪从眼眶里汹涌地溢出来，流进他的脖颈，耳廓，嘴里。他甚至哭不出声音，亦不知道该向谁求救。
他实在是太害怕了，害怕他会永远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，永远过着这样没有光，也没有爱的生活。
现在，即使离开福利院已经十几年之久，黎昕依然会尽力去回避这段经历。这些年在黎庄的庇护下，他的生活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箔，他拥有了小时候连想都不敢想的一切。
可在他的心底深处，他知道自己依然是当年那个又瘦又小，吃不饱穿不暖，从福利院里走出来的孤儿。
他仅有的几次叛逆，换来的结果是黎庄威胁要将他再送回福利院去。这句威胁是他的死穴，将他打回原形的恐惧仿佛一条毒蛇，沿着他的每一寸皮肤耀武扬威地吐着芯。于是他学会听话，学会逆来顺受，学会了永不忤逆黎庄。
这种卑微的顺从，缺失的归属感与安全感，就好像是埋进了他的血液与骨髓当中，它不会自愈，更无法根治。
比起雷厉风行的陈敢，黎昕的犹豫显得如此怯懦。
也许最终，黎昕会选择结婚，会做一个一辈子都活在柜子里的胆小鬼。他悲观地预测着未来他和陈敢之间可能会发生的一切，可是……他喜欢陈敢。
什么样的人，才会因为一些难以预料的未来，选择放弃眼下所有的美好呢？
黎昕打开手机，拨通了陈敢的电话。
陈敢正在酒吧里轮班，黎昕打来的电话响了好几次他才听见，连忙接起。
“你在酒吧里？”黎昕已经了解他到知道他一定是在酒吧工作，问，“方便说话吗？”
陈敢的轮班已经快要结束了，他将吧台托给朋友，走进脏兮兮的洗手间：“现在方便了。”
一阵不寻常的沉默后，电话那端的黎昕深深吸了一口气：“陈敢，你那天看到的女孩，是我母亲给我安排的相亲对象，不对，其实她也不是我亲生母亲，你不是想知道我那天在西郊墓园看的是谁吗？看的是我的亲生母亲。我是在福利院长大，小时候被领养到黎家的。我妈有躁郁症，最重要的是这病有遗传，所以我很可能也是下一个精神病。还有，我不能出柜，是因为我害怕我的养父母，我还有个弟弟，可我十几年了也没有找到他，我……”黎昕顿了顿，结结巴巴地说：“我，我差不多说完了。”
陈敢半晌不答话，黎昕这段语无伦次又毫无逻辑的剖白让他一时难以消化。
“你怎么了？”陈敢问。
黎昕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，湖边的风吹过话筒，风声通过电流模糊地传来。
“想象你在一张赌桌上，我在你对面。”黎昕等了一会儿，说，“现在我推出了我所有的筹码，all in。你要怎么办？”
——莫名其妙地，陈敢竟很喜欢这个比喻。
“你赢了，黎昕。”这个人只用了两分钟就将他几天来的郁闷与挫败一扫而空，他曾觉得谈爱太过厚重，但当爱真的就这样砸到了他的头上，他居然甘之如饴。
陈敢在破旧的卫生间里端着电话，这里的信号时强时弱，但他希望这句话能够清晰地，一字不差地传递给黎昕：“我很想你。”
黎昕说：“我也想你。”
可是没等到陈敢的回答，信号断了。再拨过去却是暂时无法接通。黎昕看了看时间，已经跨过了凌晨，已经是新的一天。
从黎家山庄到建二胡同，几乎是横跨了A城的27.9公里。如果不堵车，开得快，也许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到。
想见陈敢的心盖过了一切，这股冲动促使他狂奔向停车场，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，发动汽车，踩下油门，毅然决然地驶出了山庄。
这可能是黎昕做过的最疯狂的事，可是爱不正是如此吗？
它可能是时速一百二的三十公里，可能是有个人在凌晨两点说的想你，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冲动，是带着害怕失去的坦诚，或者是几乎要烧毁一切的欲望，是那样希望留住这一刻，所以绝口不问明天的孤注一掷。
甚至，
是你到了他的家门口，而他也在等待你的那种默契。
“陈敢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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